食指的诗质朴明了,在十分经济的篇幅里,包容了极为丰富的内涵,往往能给人以较多的想象空间,因此,特别受到同时代青年人的喜爱。《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》就体现了这一特色。
《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》原文
作者:食指
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,
一片手的海洋翻动;
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,
一声雄伟的汽笛长鸣。
北京车站高大的建筑,
突然一阵剧烈的抖动。
我双眼吃惊地望着窗外,
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。
我的心骤然一阵疼痛,一定是
妈妈缀扣子的针线穿透了心胸。
这时,我的心变成了一只风筝,
风筝的线绳就在妈妈手中。
线绳绷得太紧了,就要扯断了,
我不得不把头探出车厢的窗棂。
直到这时,直到这时候,
我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。
——一阵阵告别的声浪,
就要卷走车站;
北京在我的脚下,
已经缓缓地移动。
我再次向北京挥动手臂,
想一把抓住他的衣领,
然后对她大声地叫喊:
永远记着我,妈妈啊,北京!
终于抓住了什么东西,
管他是谁的手,不能松,
因为这是我的北京,
这是我的最后的北京。
1968年12月20日
诗题《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》,取自诗的头一句。它除了表示时间和地点这两个基本事实外,还隐含着第三个事实:四点零八分是一次列车的始发时刻。
这首诗写的是一次离别,但通篇没有点明究竟是怎样的离别。不过,有历史感的细心的读者从诗的写作时间“1968年12月20日”,可以觉察出这次特殊离别的端倪。因为就是在1968年底,从北京掀起了一场波及全国、影响到千家万户的上百万青年上山下乡的狂潮。本诗反映的就是这次不同寻常的离别。第一段中“一片手的海浪翻动”,便淋漓尽致地展现了这种不寻常的气氛。
全诗写得简明平易,字面并不难理解。诗的第二段写道:“北京车站高大的建筑/突然一阵剧烈地抖动/我吃惊地望着窗外/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”,火车已经开动,“我”知道自己就要告别至爱亲朋,告别家乡北京,前往“广阔天地”中的某一地点。然而,为什么“我”又“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”呢?这实际上表达了当时青年的一种迷惘心态。在当时那样一个特定环境里,对作者、对全国所有的人来说,命运和前程都成了捉摸不定的东西。
诗接着写道:“我的心骤然一阵疼痛,一定是/妈妈缀扣子的针线穿透了心胸”。唐朝的孟郊曾有“慈母手中线,游子身上衣”的诗句,自古以来,母子之间就有一种天然的、永远割舍不断的感情。可以这样说,每一个游子的身后都有一双慈祥的目光在注视,都有一颗慈爱的心在惦念。以上两句诗中,我们可以体味出作者告别母亲时的那种穿透心胸似的疼痛!
“这时,我的心变成了一只风筝/风筝的线绳就在妈妈的手中”,这两句和第二段有着一种内在联系。风筝在以往诗人的笔下,象征着漂泊不定、前途未卜的命运,而在本诗中这一意象被赋予了更为丰富的内涵。那时,不是作者一个知青的心,而是所有知青的心变成了风筝,不是一个母亲而是所有的母亲都在拉着风筝的线绳!事实上,拉着线绳的母亲们也并不能真正掌握线绳!请看——“线绳绷得太紧了,就要扯断了”,在那个年代里,是没有人能够充当自己命运的主人的。即便是祖国母亲的命运,也像风筝一样飘摇不定。
于是,作者写道:“直到这时,直到这个时候/我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”。然而,置身于一片狂热情绪的人群之中,作者也只是朦朦胧胧地意识到自己难卜的命运,不可能真正明白未来的一切将是怎样。
别离的场面可谓十分悲壮:“一阵阵告别的声浪/就要卷走车站”,和头一段中“一片手的海浪翻动”正好呼应——前面是视觉,后面是听觉。通感的转移多么符合感情的发展过程!在火车终于开动时,汹涌的感情再不能用挥手充分表达了,只有用发自肺腑的声音才能显示出这种别离场面的悲壮性。
明明是列车开动,但作者匠心独运地写道:“北京在我的脚下/已经缓缓地移动”,用客体的缓缓行动来表示主体依依难舍的感受,不落俗套,很有新意。
诗的最后两段,描述了作者一种近乎绝望的感情。“我再次向北京挥动手臂/想一把抓住她的衣领”,在作者心目中,北京和母亲已经凝成一体,是活生生的不可分割的一个人,是一个可以被孩子们抓住衣领的母亲!这种移情写法用得十分恰当。作者继而喊道:“永远记着我,妈妈啊北京”。这一句反映出作者内心的潜台词:“妈妈啊北京,我不想离去!”
“终于抓住了什么东西/管他是谁的手,不能松/因为这是我的北京/这是我的最后的北京”,这个结尾,作者把感情推向最高潮,产生了一股震撼人心的艺术力量,读者不能不为之动容,不能不引起共鸣!试想,一个即将被抛向苍茫大地的人,的确是什么都“不能松”的,哪怕抓到的只是一根稻草!
这首诗写于那个史无前例的狂热年代,没有空话、套话,出奇地冷静、客观,至今读来,仍令人耳目为之震惊!因为它在冷静、客观的同时,又饱含着炙人的热情,流露出极其深沉的忧患意识。诗人用平易的文字,将冷静的思考与炽热的感情糅合在字里行间,并且表达得如此和谐,实在难能可贵。诗人通过个人的命运来显示所有同代人乃至国家的命运,就更充分地显示出诗的构思的深度与广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