即便在上海生活了23年，菲利普·杰奎琳教授依然保持着传统法式打扮——出门戴贝雷帽、系法式围巾。这位祖籍法国科西嘉岛的历史学博士，有着地中海人的特质——开朗、热情与健谈。

采访约在上海外国语大学虹口校区的中庭咖啡店，从2021年起他受聘担任上外法国历史与艺术史教授，同时继续从事历史研究与艺术策展工作，“或许有点自命不凡，如果我有一个使命，过去20年里，基本上就是为保护和加强法中间的历史纽带而努力。”

菲利普非常珍视这一“特殊的纽带”，因为通过艺术和文化建立起来的纽带并不存在于所有国家和中国间。2024年，他获颁上海市白玉兰纪念奖，“感谢上海对我的认可。这是给我和我的团队的荣誉，让我们有更多能量与信心继续完成工作。”

揭开一段中法交往史

一张摄于1930年的黑白照片，揭开一段鲜为人知的中法交往史。照片上有时任巴黎国立高等美术学院（巴黎高美）院长阿尔伯特·贝纳尔与4位中国年轻人，分别是画家刘海粟、张韵士夫妇，翻译家傅雷及画家张弦。

“直觉告诉我，1920年至1930年代中国艺术界的几位重要人士，围聚于法国一位极具影响的人物身边，绝不会是个偶然。”菲利普谈到首次看到这张照片的感受，而历史学者要像猎狗那样，通过小小的线头“牵”出尘封往事。

于是从2007年起，菲利普把学术重点放到关注20世纪早期中国留法美术生，尤其是研究在巴黎高美求学的徐悲鸿。在他看来，这位中国美术先驱笔下的骏马，就像达芬奇的《蒙娜丽莎》、欧仁·德拉克罗瓦的《自由引导人民》、毕加索的立体主义画作和梵高的静物风景画那样，早已被全世界所认可。

“如果没有他在法国的学习经历，就不会有如此造诣。”菲利普认为，法国应该感到自豪——包括徐悲鸿、林风眠在内，一批近代中国艺术家曾负笈于此。更重要的是，这些学贯中西的大家回国后，以西学中用的方式完成了对传统中国画艺的革新。当代中国美术教育体系，也是借他们手，通过融合中西所长建立而成。

这段交往史被写入他所作的《巴黎国立高等美术学院的中国浪潮》中，这本书成为研究这段历史最重要的学术作品之一。2023年10月，菲利普在巴黎高美、法国国立艺术史研究院共同举办的研讨会中发表主旨演讲，也是法国首次将中国留法美术生作为重要研究课题进行探讨。

不同方式呈现中法艺术

纵观近代中法文化交流史，上海是绕不过去的关键节点。林风眠、吴冠中、朱德群、赵无极、刘海粟……众多艺术家从这里出发前往欧洲，学成归来继续在上海创作。因此，菲利普将上海定义为“实验室”的角色，外来文化与中国传统文化在此充分碰撞、兼容并蓄，最终取其精华融入中华文明之中。

早在2001年，即菲利普刚来上海时便已发现两国交流的印记。当时他住在绍兴路，发现不少老人能说法语；香山路孙中山故居院中的先生铜座像，便出自法国雕塑家保罗·朗度斯基之手……

历史照进现实，过去十多年里，菲利普一直以展览为媒，推动两国文化交流。2013年，他参与筹办中华艺术宫特展《上海与巴黎之间——中国现当代艺术展》；2014年，他促成法国8家博物馆美术馆与徐悲鸿纪念馆合作，举办《大师与大师——徐悲鸿与法国学院大家作品联展》……

2019年上博举办《美术的诞生：从太阳王到拿破仑》，86件展品来自巴黎高美和卢浮宫。“向卢浮宫借17、18世纪的作品到上海展览非常困难，不仅是经费问题。”作为策展人，菲利普告诉记者，展览得到两国各界大力支持，最终推动法国珍品顺利抵沪。

这些年，菲利普还在探索不同的作品展呈方式。“十多年前，大家还不习惯中西方作品一起展览，我们试图打破这种固有思维。”于是，林风眠和安德烈·克罗多、吴冠中与安德烈·洛特、徐悲鸿与阿尔伯特·贝纳尔……中外巨匠作品在同一面墙上展出，甚至是中国水墨画与西方油画一起出现，菲利普通过这种最直观形式，向观众介绍两国艺术流派间交融且细密的联系。

希望学生了解中法两国

2021年起，菲利普成为上外法国历史与艺术史教授。开课前，他给校方提出一个要求，希望有间单独固定的教室。他在室内一角放上艺术雕塑，把画作按原尺寸打印出来后挂在墙上，再搬来多语种的艺术史书籍。即便这是一门10多个学生选修的“小课”，但氛围感依然满满。

菲利普告诉记者，要给同学看、听的是最经典作品，而非当下最流行的内容，“这样他们未来不会过分追随潮流。当然，最终选择取决于学生自己。”他的同事、上外法语系教师王蓓丽说：“这门课有一定门槛，但如能沉浸其中，会有很多收获。”

不仅如此，这位法国教授还把课堂延伸至展厅。他会带上研究生前往东一美术馆，现场讲解意大利画家阿梅代奥·莫迪利亚尼作品细节；也会与学生分享策展心得，如何在300平方米的空间内选择主题、布置作品、设计空间。

“想象一下，年轻的中国学生，即使他们不是专家，可以加入法国城堡的修复工作。”菲利普在憧憬两国青年进一步交流，“阿维尼翁城堡在修复一幅巨大的18世纪中国装饰画，这样的项目有很多 ，要让两国年轻人参与进来。 ”

“中法间有共同价值观，这在过去已经得到证明。但事物不是永恒的，这就要用爱来培养。我们必须继续在文艺领域展现对彼此的爱。”他强调。

1933年徐悲鸿在巴黎举办中国美术展览，法国诗人保罗·瓦莱里在其展览前言中写道，“这些年轻的中国学生拥有‘两个过去’——他们的，以及我们的……”“希望我的学生也是这样，既了解中国，也了解法国。”菲利普认真地说。